練乙錚: 黨卡通.雞汁互信.梁氏漸進.大陸躍進 - 信報 2013年10月28日
大陸最高領導都是嚴肅兮兮的,從來不入漫畫,不過最近竟在一齣政治宣傳動漫裏示人,遂有下面第一段隨筆。第二段寫一些本地「政治和事老」言論之荒謬。第三段從經濟理論角度評梁政府的「市場規管循序漸進」論,拋磚引玉希望香港的各派經濟學家多就該論發表意見。最後一段談大陸如何放行了一個跟「循序漸進」相反的經濟發展形態,與梁氏所言大相徑庭卻互為表裏。
一、領導與卡通
新浪網近日一則新聞報道了大陸有接近官方人士以卡通片、卡通化的形象,宣傳最高領導人的思想、政策;據說,用這種辦法,可使領導比較「人性化」。這個想法很可笑。一個專制政權,如果沒有別的更好辦法,只能用卡通的虛擬將其領導的人性宣示給群眾,則這些領導其實已經沒有什麼人性可言,都不過是披着卡通外衣的黨性載體而已。
這樣說並不過分:共產黨從來不講什麼抽象的人性。以前,不講人性而只講階級性;這些年絕口不提階級了,但馬上又堅決否定一切普世價值。這就是說,談人性的時候必要談及的人的價值共通性,在共產黨員心目中,從來都不曾存在過;在他們的意識裏,「人性」其實僅指生物共通性。大陸的「黨卡通」要宣傳的領導屬性,不過如是。
然而,共產黨要把自己的領導卡通化,有其困難亦有其必要。
和所有古今中外的專制政權一樣,大陸幾十年來都搞神道設教,而所謂神,不必說就是領導人自己,形象高大威武金光閃耀不能逼視,是所有能力、美德和智慧的完美化身。以前大陸文藝宣傳中的工農兵「高大全」,以及加工樹立的多個樣板英雄,說穿了都不過是「領導人上身」。如此,怎麼能忽然把黨領導都變成卡通片主角了呢?有誰想象得到,為了宣傳效果,秦朝掌教化的三老編繪出一個搞笑始皇帝;蘇維埃聯邦的鼓動宣傳部(OAIP)塑造出一個烏龍史達林;納粹的戈培爾製作了一個詼諧希特拉?
今天,北京當權派除了還可按家法處理幾個政敵或薄式貪官之外,黨的很多重要政令已經不出中南海;「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由來已久。在此黨心散渙人心思變的大環境底下,硬的一手要更硬,軟的一手要更軟,實在有其必要。所以,一方面,武警、公安等的維穩費已經超過軍費,而另一方面,中宣部也許會多了一筆錢聘動漫美工,目的是把黨的領導人形象巧妙地化成會喊「三個不否定」、「七個不准講」的米老鼠。
二、「缺乏互信」說
每當本地社會矛盾大升溫,當權派中便有一些男的女的和事老出來唏唏噓噓合唱一支「缺乏互信」歌,和諧地各打五十板。這種政治罐頭雞汁麵,十年前頭一次端出來興許還有人吃,如今再端,只能倒人胃口。
如果雙方都允諾過、約定過,而雙方都爽過約,不是一次半次而是很多次,那麼,缺乏「互」信便是真的。不過,在處理普選的「莊嚴承諾」的問題上,有權承諾的是哪一方呢?接二連三一期又一期爽約的,又是哪一方呢?你若好好地、大大方方地給出一個世人皆曰可以的普選方案,而不是玩文字遊戲無事生非讓人看出你毫無誠意,人家接受你的方案也來不及,怎會爽你的約?
社會要和諧,有時的確需要和事老,但今天香港亟需的,不是什麼「重建互信」,而是一方好好履行原來的承諾。
三、本地市場也搞官定的「循序漸進」
進場嫌太快、節目嫌太多、心態太進取。特區政府以「權威消息人士」散播這些不可思議的理由,判死Wiki王。公開地,特首更給自己增加了一個實踐上史無前例、理論上前所未有的市場規管權力:進場必須按政府訂下的(如普選一樣的)「循序漸進」原則。這就是說,今後特區政府操控市場,不僅有權挑選哪些現存業者的續生、哪些欲進場業者的即死,還有權管制新來挑戰者的進場速度!對市場經濟而言,這簡直駭人聽聞。世界上根本沒有一個專家一個先知可以窮一生之力算出個別市場的變化、得出令人信服的最優進場速度,遑論坐在行會裏的一眾半職開會者。
筆者研究過的規管經濟學理論,從來沒有講規管進場速度的。有的是講什麼行業在什麼特定技術環境之下需要規管;或者是講用什麼手段對什麼變量如利潤率等進行規管;也有講對市場業者數目進行規管。關於後者的理論有三種:一是屬於反壟斷的範疇,嫌的是競爭者數目太少不是太多;另一種是屬於國際貿易範疇,嫌的是外國強勢公司進入本地市場打垮弱勢本土業界。但是,這兩種理論明顯都不適合用來否決港視進場。第三種則是着眼於因所用的科技而令競爭者之間有可能出現「擠塞性界外效應」的行業;在以前的「類比通訊」(analogue communication)年代,容或有一些老舊過時的理由用這種理論規管市場進入,但對於數碼廣播行業,卻完全不適用,因為數碼廣播技術幾乎不可能生出不同公司電子訊號之間的「擠塞性界外效應」。
經濟理論唯一講及規管「進場速度」的場合,是關於貨幣總量;但那與個別行業裏的競爭者數目完全無關,而是中央銀行以各種工具作貨幣通量進出市場的宏觀調控時所依靠的理論。
梁政府搞出這個不見經傳的規管進場速度論,背後有兩個可能性。一、這是梁氏及其智囊的偉大理論和政策創新,用了之後遭到不明者反對才覺得要公諸於世;二、當局釘死港視乃既定方針,自有其他不可公開的大政治或利益輸送原因,「循序漸進」論只不過是事後十分尷尬之際、倉促拋出來應付公眾壓力的「後設理論」。
哪一個可能性才是真相呢?筆者相信,香港人,不管是屬於沉默的還是嘈吵的大多數,都想知道答案,都希望更多香港的各派經濟學者出來說理、解惑。
四、難道真的沒有進場太快的實例?
進場太快的實例是有的,而且很多;不過,那不是市場行為,雖然最終發生在市場裏。其實,如果大家這十多二十年來經常留意經濟新聞的話,已不經意地看到過很多這種市場進入太快的事例。
大陸放棄以計劃經濟為主之後,即出現激烈的鄉際、縣際、市際乃至省際競爭。這裏所謂的「X際競爭」,指的不是不同地域之間的業者之間自然產生的經濟競爭,而是地方官員(或其親屬好友)倚仗手中政治權力和特殊身份強勢進場的非自然市場行為。
這些地方官員有的是經濟以外的實力,如靠關係或權力取得原材料、勞動力、土地、資金的低價或免費使用權;又有諸如利潤自留而虧損歸公等的對己有利營運條件;更有升官評核看地方GDP增幅的推動誘因;因此,屬於他們私己的公司的進場動機很強,而且往往不按正常的私人利潤風險評估作進場與否的決定。從標準經濟理論看,有這許多非市場誘因驅使的「官員公司」進場,一定導致超乎合理的進場數目和速度;這個結論,經濟學家不必算出「最優進場速度」也可確切得出。(有大二微觀經濟理論水平的讀者能輕易明白;有研一總體均衡理論知識則更佳。)
這種在地方微觀層次出現的特快進場速度,對整體經濟效率而言,恰好是過猶不及。它的確導致大陸經濟多年來的超高速增長;但老實點的經濟學家都應該一早知道這是大有問題的。如今,大陸多個行業(包括國務院已公布的鋼鐵、水泥、電解鋁、平板玻璃、船舶,以及其他如太陽能板、風力發電機等行業)的產能嚴重過剩,而民間私人消費水平卻長期大幅偏低,在在都和上述政治權力濫用導致的「X際競爭」直接有關。
可笑的是,有些人,包括一些本應懂經濟、懂做生意的人,既認為大陸的那種政治性超速進場是好的,也認為特區政府的強權性「循序漸進」進場管制也是好的。似乎,這些人認為,無節制的權力產生出來的東西都是好的。
許寶強﹕社會的自我保衛 ——電視發牌風雲的啟示 - 明報 20-25°C 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免收費電視發牌引起的社會抗爭,直接的導因,自然是由「一男子」的黑箱作業決策方式觸發,這大概不會有什麼異議。數以萬計的民眾上街、50萬面書用戶的表態,當中包含的不滿、憤怒和希望,自然紛雜繁多。然而,與反高鐵、反國教等社會運動一脈相承,這次社會抗爭所彰顯的,主要是香港社會的一個根本矛盾,也就是我們過去幾十年以至更長時段的發展方式、社會制度和政治生態,不僅與民眾百姓改善生活質素的訴求脫節,更令愈來愈多人選擇減少、生活不再自在自由,終於引起了廣泛的社會自我保衛。
對自由競爭的離棄?
政府及行會召集人所擔心的「過度競爭」或「破壞性競爭」,依據的是「不想破壞市場的持續性」這藉口。不過,如果免收費電視的「自由市場」從來都不存在,所謂「破壞市場的持續性」,究竟是什麼意思?
政府這次的發牌決定,並沒有開放大氣電波。兩家獲發新牌的電視台,仍然不能與亞視和無一樣直接進入尋常百姓家。拒發牌予香港電視,不開放大氣電波,印證了所謂「不想破壞市場的持續性」,實際的效果是維護無和亞視的壟斷地位。以「市場」之名維護壟斷,其實由來已久,並非是這一屆政府的專利。被稱為全球「最自由」的香港經濟,過去以至現在,其實充滿了各式各樣的反市場競爭的安排。例如,除了「衣」以外,在食、住、行方面,從19世紀中後期到20世紀初的鴉片專賣,戰後至 2003 年才廢除的白米進口配額制度,以至不斷立法驅趕小販保護超市壟斷的食品市場,到房地產市場的高度集中和操控,到專利壟斷的公共交通,呈現的顯然並非自由市場的持續性;又例如,經濟學所謂的生產三要素——資金、土地、勞動力,聯繫匯率和長期容許銀行公會決定利率上限等資金規管,由政府操控的土地供應方式,限制勞動人口自由進出的「優才」移民法,彰顯的也是各式各樣違反自由市場的安排。自然,我們還得加上,自上世紀中開始、由政府控制的電視電台發牌制度,所依據的,明顯也不是自由市場的法則。
因此,認為這次由特首和行會黑箱作業地決定免收費電視牌照數量,選擇誰是(不)合適的經營者,是背棄了香港過去一直重視的自由市場法則,是對了一半又錯了一半。對的是,特首和行會確實在黑箱作業,不重視自由競爭的原則;錯的是,香港社會,尤其是政府、大企業和一眾「自封自由主義者」,其實一直都沒有盡力維護自由市場的運作,只偷天換日地以「放任不干預」取代「自由競爭」;而在大企業於殖民/特區政府扶持下羽毛日豐的社會環境下,強調「放任不干預」,產生的客觀效果,只會是不斷強化壟斷,減少競爭,這才是本地食品、地產、金融、廣播事業、燃料電力、交通運輸等「市場」的「持續性質」。長久的壟斷,令香港民眾百姓的工作愈來愈不盡如意、生活選擇減少,這也是孕育反高鐵、反國教以至這次免收費電視發牌引起的社會抗爭的根本原因。
抗拒犬儒 回歸認真
特首等官員所說的「已經考慮一籃子因素」、「循序漸進」、「決策的過程符合程序公義」、「行會保密制」等等語言偽術,其實在不少政策決定過程中都曾出現;過去的殖民日子,以至上兩屆的特區政府,也沒有少用。今次政府增加的,只是其犬儒的力度,把睜眼說謊、不講道理、赤裸權力發展到極致。借用齊澤克(Zizek)的話,梁政府儘管很清楚他們所說的虛幻,但他們仍然繼續這樣做。或可以說,這次事件能觸動數十萬人的原因,不僅是不滿政府或行會的黑箱作業慣例程序,也不只是針對個別經營者的不公,而是社會對犬儒玩假的厭惡和反彈。
面書上和參與遊行集會的民眾,除了反對黑箱作業、反壟斷和要求公平公義外,不少的聲音,是針對佔壟斷位置的電視台「hea做」的批評,以及對港視的認真的支持。如果說,反高鐵彰顯的是對中港融合的擔心、反國教建基的是父母和學生對被洗腦的憂慮,那麼反行會發牌決定的抗爭,反映的也許是對犬儒玩假的娛樂和政治的厭棄。如果反國教的效果是保守了過去的港式學校教育不受國教侵入,反高鐵的不遷不拆則爭取了菜園村的復建,那麼反行會發牌決定的抗爭,除了要求給港視發牌外,是否還包括對技藝精神、追求質素的執著?
不少參加遊行集會的朋友,要求的是「哈哈雞汁」以外的高質電視節目,追問的是為何有心機做的卻不獲發牌照;組織及支持遊行集會的電視工作人員,想要的是能發揮所長、有尊嚴的工作環境。演員廖啟智先生的講話,很好地說明這訴求:「我一個電視工作者,經歷幾廿年,最近先搵返工作樂趣……我已經好耐冇想返工,拍呢套劇,我日日都想返工……以往制度令我冇時間休息,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工作,撐住軀殼去做;拍《警界線》令我重新領略到,原來拍電視, 我可以有尊嚴熱愛工作環境做……拍完之後,我自己覺得,自己係一個演員,(套劇)去外面同人比較、觀摩,我唔覺得我醜,因為我有時間、精力為我角色加添姿采。」(《主場新聞》)
廖啟智先生所說的,其實是一種對技藝精神(craftsmanship)的執著。社會學者Richard Sennett對技藝精神的定義是:為做好(高質的工作)而做的欲望,是人類的一種基本生命驅動力。技藝要求的,除了認真專注外,也同時尋找工作帶來的愉悅和驕傲。孕育技藝,首先得守護工匠藝人追求高質的工作動機,同時需鼓勵他們與工作對象和相關的社群開放地對話,以不斷改善工作的質素。支撐技藝的,是容許「慢功出細貨」的工作條件和耐性,以及令專業技藝工作者感到受尊重和自豪的文化氛圍。
保衛什麼?
—— 技藝精神和不服從的權利
民眾百姓對劣質電視的抗拒,對有選擇、高質素的要求,與電視工藝人員對一台獨大的不滿,對有尊嚴的工作樂趣的嚮往,大抵是相通的。他們同樣想保衛不服從的權利(right to nonconformity),以及對技藝精神的追求。
保障所有人(包括各式邊緣小眾)的不服從的權利,才是自由的真諦,而以「放任不干預」之名強化壟斷的作法,最終只會不斷削弱民眾百姓能享有的不服從的權利(Polanyi, 1944);全社會都認真依據技藝精神工作,才能生產民眾百姓也能享用的高質量物質和精神成果,以語言偽術散播犬儒玩假的心態行為,結果將是技藝精神、高質生活的流逝。保衛不服從的權利,往往有助保育需要專注和創新的技藝精神;發揚重視尊嚴與樂趣的技藝精神,亦能滋育不服從的權利。
反國教成功迫使政府撤回科目,但驅逐劣質教育/課程發展的革命尚未成功,學子家長教師仍未擁有不服從的權利;反高鐵保育了菜園村民,但農藝復興仍長路漫漫。這次由電視發牌決定觸發的社會抗爭,正面提出我們要怎樣的生活和工作方式,儘管不容易畢其功於一役,但至少校正了抗爭的方向,蘊含了對不服從的權利和技藝精神的追求,這恐怕才是本土社會自我保護的核心。
◆參考資科和伸延閱讀
1. Richard Sennett (2009): The Craftsman, NY: Penguin Books.
2. Polanyi, Karl (1944): The Great Transformation, Boston: Beacon Hill Press.
梁美儀﹕發牌風波中的 bad acting - 明報 8 54AM 20-25°C 2013年10月28日 星期一
一場免費電視牌照風波,令大眾認識了一批在電視圈打混多年,卻一直連他們姓甚名誰也不知道的好演員。另一邊廂,這場觸動人心的發牌爭議,也讓市民看到一班政治人的 bad acting,令人看到發。
最令人抓狂的,首推特首梁振英,他在行會作出不符常理的發牌決定後曾解釋當局只發出兩個牌照的決定,當多名行會成員以至司局長,公開跟這與民意相悖的決定劃清界線之際,他煞有介事地說:「行會成員都能夠不偏不倚地按他自己的看法向我提交意見,我感謝他們。這是一個有效的機制,亦是一個團結的隊伍。」大家分明跳船了,還團什麼結?
第二個 bad acting,很難不選在鏡頭前哽咽逾1分鐘的商務及經濟局長蘇錦樑。政圈傳出作為發牌政策主事官員的蘇錦樑,在事件中大感委屈,皆因局方的建議非常「正路」,只是行會作了不同的結論而已,而他就事件解畫時,只能以「一籃子因素」胡混過去,也是受行會狹窄的授權所約束。蘇局長,要是你真心因為大批港視員工因此失掉工作而不開心,真的受港視員工所感動,那當記者問你會否因此辭職,你又那麼決斷地回答,自己已盡力,作為局長沒有理由辭職。你那沒有淚水的哽咽,只會給人貓哭老鼠之感。
演出差劣的還有自由黨黨魁田北俊。在電視發牌風波中,自由黨主席周梁淑怡率先批評梁振英「誤解」保密制,力數3揀2發牌決定不公,田北俊其後也義正辭嚴說,只要泛民提出引用特權法調查發牌事件時,不損行會保密制及商業秘密便會支持。到立會內會投票那天,田稱因要看醫生沒出席會議,自由黨其他成員結果投了反對票。田少,公眾最後只會記得結果,自由黨卻成了一個說就天下無敵,做就無能為力的口水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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