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4 November 2013

天地閉,賢人隱 - 易經.坤卦



開卷看天下﹕天地閉,賢人隱——《從帝國廢墟中崛起》 - 明報 2013nov23

今年6月底,我從伊朗入境亞美尼亞,同行者中包括一位伊朗老政治學教授。

韓國二手車在蜿蜒顛簸山路上千迴百轉,高原上的冷風打得人臉上發疼。七小時車程後,大小兩座亞拉臘山終於在眼前出現,山頂上白皚皚的積雪讓聖山平添幾分無以攀及的神聖。年近七旬的老教授掩不住激動,向亞拉臘山念了一首詩致敬。他年輕時在印度求學、教書,1979年,正值壯年的他在孟買大學,聞及祖國變天,人民即將起義推翻美國扶立的國王,立刻回國參與革命。革命後伊朗依然專制,教授前半生滿腔熱血,注定付諸東流水。他驚訝來自香港的年輕女孩竟如此熟悉中東歷史,一直殷切的稱呼我為「親愛的小姐」。我們在漫長車程裏,斷續談起伊斯蘭革命﹑拜火教與伊斯蘭教﹑摩薩台與伊朗悲慘的殖民史。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說:

「伊斯蘭革命是幌子,它最後完全背叛了伊朗人。然而伊斯蘭革命前的西化也不過空殼,沒有讓伊朗成為西方一分子。從來沒有什麼所謂中東,我們跟香港人、中國人一樣,是亞洲人。」

不同國度 帝國主義下同憤慨

老教授略顯佝僂的身影,就在我心中如此輕易的,被嵌入了印度作家米什拉(Pankaj Mishra)為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初亞洲知識分子所繪的群象之中。在《從帝國廢墟中崛起》(From the Ruins of Empire: The Revolt Against the West and the Remaking of Asia)裏,他藉刻劃3名來自東方文明古國的知識分子的一生,側寫在毫無準備下被推上世界舞台的亞洲,如何在西方列強的帝國擴張下,回應現代思潮對傳統文化帶來的衝擊。中國的梁啟超,波斯的阿富汗尼(Jamal ad-Din al-Afghani)與印度的泰戈爾,當世處境與觀點皆各有不同,卻又在帝國主義的陰影下,有如出一轍的憤慨、懷疑和掙扎。選擇書寫阿富汗尼與梁啟超,而非更普世、更著名的革命家如孫中山或甘地,也許是米什拉嘗試說明,亞洲的故事並非單一的「崛起」語言所能覆蓋,在動蕩之間有更多的脈絡,在大歷史中有的是看不見的枝椏,被當下所遺忘或忽視,卻又影響深遠。

梁啟超與阿富汗尼的其中一個共通點,在於不為大部分歐美人所認識,跟泰戈爾不同;又在於在現實政治中,皆不算有太多寫得進史冊的建樹——梁啟超與帝制改良派的恩師康有為,在滿清於甲午戰爭敗予日本後,初思改革的1898年,協助光緒帝進行戊戌變法,結果變法力度過於激烈,招致慈禧與保守派不滿,維新不過百日而草草告終;阿富汗尼在波斯期間,波斯國王將煙草銷售特許權授予一名英商,對於全民皆抽煙的波斯事關重大,阿富汗尼四出奔走,遊說什葉派教士反對異教徒染指煙草,當時連波斯國王的後宮嬪妃都響應群眾運動,結果成功迫使國王收回銷售權。然而那不過是當時波斯轉讓給英國人的一系列特權中的一項而已,早於1872年,波斯國王就把鐵路、公路、工廠、水壩等公共設施的經營權,拱手讓予英國路透男爵(路透社創辦人)。煙草銷售權的勝利,不過是波斯完全陷落前的一個小陽春而已。

梁啟超學說論一黨專政

然而這些知識分子的命運,隱喻了亞洲在殖民主義中,在國族主義﹑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潮中的掙扎。梁啟超跟他的後來者不同,他本人一生的信仰,如鐘擺般擺蕩於儒家思想與社會達爾文主義之間。早期師從康有為,思想不免受他影響,認為改良的帝制足以救中國,脫不了一身傳統士大夫的味道。在帝國殖民者的侵略當中,他選擇了更大力地擁抱儒家傳統文化,只是以一種修正的觀點重新闡釋儒家思想,使得本來注重一己修養的儒學,能夠包容「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理想。後來又跟隨他的另一恩師嚴復,相信現代國際政治情勢不過是弱肉強食,中國不自強則無以敵天下。到了晚年,得見中國在革命後的分裂亂局,又復歸相信儒學令天下歸一的作用。

阿富汗尼的信仰更為游離,他是什葉派伊斯蘭教徒,為了在「全民皆兵」的阿富汗得到更多支持,一度喬裝為遜尼派教徒;他一度嘗試利用伊斯蘭教,打破許多阿拉伯殖民世界的人,對於「奴隸」宿命之想像,於是鼓吹泛伊斯蘭主義,鼓勵團結對抗外侮。跟梁啟超一樣,他嘗試重新包裝伊斯蘭教,把它解釋成為一個更有行動性的宗教。穆斯林兄弟會正是受他啟發而創立。如今看來,更見歷史如此迂迴,一切的重重疊疊,彷彿只為了模塑今日的世界。

米什拉大膽地將梁啟超、阿富汗尼和泰戈爾的學說,與當世社會連結,嘗試解釋中國發展為上的一黨專政(源自梁啟超訪美後對於西方民主理想的幻滅,以及毛澤東對他的一度推崇)、共產主義席捲亞洲、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與革命等。然而他並沒有盲從亞洲「崛起」的修辭,也沒有嘗試為亞洲創造一套可以擊倒舊帝國的語言。「亞洲時代」也許已到來,然而米什拉不得不承認,亞洲如剎不住的火車一般追求經濟發展,或會如西方帝國經濟發展一樣,為世界帶來更多悲劇:「使人追求無休無止經濟成長的那個希望——希望中、印數十億消費者總有一天會過和歐美人一樣舒適的物質生活——乃是和蓋達組織的夢想一樣荒謬且危險的幻想。」危險在對於全球環境的傷害,還有為追求發展而犧牲窮人的利益,如同今日之印度和中國。

知識分子今處不理智時代

美國如今已取代歐洲成為了單一超級霸權,然而石油繼續成為擴張型經濟的推動力,美國新殖民主義的手在中東翻起的浪從未止息,這片土地仍是烽火漫天。中國終於實現了一百年前船堅炮利的夢想,然而富起來的代價是禮崩樂壞。大陸作家王小波寫道:「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自文化大革命至今,近代中國,正正是知識分子的煉獄。

《易經》坤卦,曰天地閉,賢人隱。然而上世紀初浮雲蔽日,時局紛亂,尚有知識分子著書立說,有革命家各就所能,無不讓我想起余英時教授十年前刊於中大《二十一世紀》的文章:「中國史上已經歷過多次『天地閉,賢人隱』的遭遇,但都阻止不住下一個『天地變化,草木蕃』時期的降臨。今次也不可能是例外。」理性的樂觀,大抵是知識分子得以在那寂天寞地中逆流而上的憑藉吧。

文 × 陳婉容





周日話題﹕香港傳媒人,你為什麼不生氣 - 明報 2013nov23

是的,因為李慧玲,想起以前龍應台的一篇文。

一九八○年代,龍應台在《野火集》裏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怒斥台灣懦弱自私的中國人,怕事、自私,只要不殺到他身上,寧可閉眼裝睡,不爭取公民權益,不講法治,不講權利。龍應台怒吼,「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

我也在問,李慧玲事件,香港的傳媒人,香港人,你們為什麼不生氣?

李慧玲被調走,不叫人心寒,經過吳志森事件後,這是遲早要來的事。叫人心寒的,是大眾的沉默,事不關己,漠不關心。

吳志森早年跟周融一齊「被封咪」之時,我在港台友人中聽到的說法是:「吳志森根本就做得唔好。」不錯,當時也有不少人質疑,調走一個人,香港的言論自由就會死嗎?誰說調走就一定跟政治有關?結果,事件被消費三數天,就回歸平靜,不見得傳媒人能為此做些什麼。

也對,個別人的離開,的確不代表什麼。可能這人,意見偏頗,根本是三流貨色,聽眾流失,怎能事事算到政治、言論自由頭上來。只是,若然真的只有一個人被如此對待,當然可以這樣說,但當事件一而再再而三發生時,為什麼,大家,還是不生氣?

傳媒英雄亞視六君子

回歸前,傳媒都同仇敵愾,很難想像傳媒會被逐個擊破。結果,近年報紙一份一份的被紅色商人收購,電視台變得是是旦旦陰陽怪氣,電台名嘴也一個一個的殞落。鄭經翰、黃毓民,到吳志森,再來李慧玲,都在走類同的軌,難道這樣還不夠清楚?傳媒人,你們為什麼不生氣?又還是,你們都在裝睡?

傳媒人整天都在為別人爭取公義爭取權益,但為何在爭取自身權益時,卻突然在裝睡?

老了,頭上白髮愈來愈多。我們這一代,立志要做傳媒的,十居其九是因為六四。那個年代,記者是最神聖的,發掘真相,挑戰權貴,爭取民主公義。同樣,那個年代,記者的典範,叫亞視六君子。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日,六四事件五周年前夕,六名亞視新聞部高層召開記者會,宣布因不滿管理層抽起一套六四紀錄片而辭職,被稱為「亞視六君子」。像我這種老人家,凡遇上傳媒的傷風敗德,總愛引述「六君子時代」來緬懷一番。二○○五年,六君子之首潘福炎退休,跨越時空,當年的「傳媒英雄」,會如何看待今天在裝睡的傳媒人?

二○○五年退休時,潘福炎在《明報》的一篇訪問(二月二十四日),是如此說的:

「那時社會氣氛、經濟情不同,我肯定會找到工作。如果換了今日,辭職三年也找不到工作,我或者會後悔﹗」二○○五年,是香港走出SARS陰影後不久,他說得很坦白。

「當年社會對六四很一致地反對,但現在有人對事件有不同看法,你今日因為堅持六四而辭職,恐怕沒有老闆敢聘用你。」也對,今天你說因新聞自由而辭職,會否變成怪人一個?

還有,更重要的,潘福炎承認,那時市場好,月薪五萬元,育有一對幼子的他,劈炮不幹亦不愁捱餓。一九九四年他辭去亞視的工作時,有六份工追他,部分老闆還欣賞他有guts(勇氣)。

近年傳媒人圍在一起消夜時,除了講老細的壞話、公司來了哪個漂亮女記者或編輯,就是傳媒近年的艱苦經營。我曾在親友聚會中被問起現時工資多少,說出來即遭到白眼,也有大學友好投以同情目光,再開雙門寶馬載我到北角半山豪宅,介紹我最新購入的紅酒。電台電視沒落,報紙被免費報打得落花流水,轉到網站?但網上如何收費?連肥佬黎與梅鐸也未想得通。辭工會有六份工追而來兼有老闆讚許自己有guts的年代,一去不返。

當然,現實不應是唯一的考慮,否則在經濟困苦民不聊生的時候,誰來革命?只是,我看到的傳媒人,都被那黑壓壓的現實,壓得透不過氣。大家都會問,李慧玲之後,輪到誰?但想了一想,不管有還是沒有答案,都看不通,摸不透,下一步該如何走。

也當然,不做傳媒,總有出路的。

滿街傍友難道是傳媒出路



二○○五年,陳雲在《信報》有一篇文章,叫〈傍友〉(二○○五年三月十七日),是如此說的:

「有一門謀生之術叫依傍……民初是中國難得的亂世,文人可以依附官僚為清客、幕僚、幕客、幕賓、幕友之類,亦可依附軍閥為副官、參謀、隨員,或依附財主為司理、跟班、拍檔,甚至依附佔領租界的外來政權做洋奴漢奸。

傍友依傍的是商場大老闆,都是神氣活現之徒,旁邊地位略遜而甘心追隨的生意伙伴,可叫傍友,受聘的貼身助理或私人秘書也可叫傍友。此等人打扮講究,為了討人歡心,有時不惜曲意逢迎。梁醒波在《光棍姻緣》(一九五三)唱道:「擔番口大雪茄,充生晒認經理,撈世界要醒目,一味當玩把戲!」就是某些傍友的寫照。

傍友的所作所為,由雅到俗,由古至今,有奉承、逢迎、阿諛、諂媚、鑽營、攀附、巴結、吹捧、靠托、托大腳、拍馬屁、幫襯、擦鞋等,洋洋大觀……到了一九九○年代,回歸在即,港英準備撤出,中共部署接管,社會少提傍友,「擦鞋仔」一詞忽地流行。傍友始終是「友」,擦鞋仔則是趨炎附勢之小子。輿論用擦鞋仔來形容趨附北京、「忽然愛國」之人,實在傳神。」

全文沒有點名提及現代的某個誰,各位可對號入座。今時今日,不做傳媒不當名嘴,其實也不愁出路的,只要你甘願當個傍友、擦鞋仔。今天,滿街都是。

不生氣的人, 不知你還能否聽懂龍應台那句「你今天不生氣,明天你我及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

文 × 徐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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